年宴转眼便到。
宫里多少嫔妃，为了今晚能在皇上面前露脸，无不是精心装扮，听说贤妃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身会在光线之下变色的衣服，打算今晚艳压群芳。内务司的人来来回回忙得脚不沾地，去给各宫的主子送衣服、首饰等物。
隔着一道宫墙，乾仪殿里却是另外光景。
夏侯聿换上了朝服。大夏国以紫色为尊，皇子的朝服是深紫色，绣着暗金的龙纹，这龙有三爪，比天子的九爪要低一个档次。夏侯聿换上这身衣服，比平日里多了一分威严，这是他太瘦，衬得衣袍尤为宽大。
陈嘉细心地帮他束发——这门手艺也是他到古代之后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夏侯聿的头发被他小心地圈在发冠里，玉面的发冠打磨得十分精细，上面还镶着宝石，陈嘉把发簪从中穿过。
夏侯聿定睛瞧了一下，问：“这不是我给你的那根发簪吗？”
陈嘉答：“三皇子好像也没有几个好的发饰，这种正式的场合，总不能让您戴着木簪出席。”夏侯聿上次见到他用的药材名贵，就把头上的发簪给了他，但是陈嘉注意到，自那以后，夏侯聿的头上总是一根木簪，寒酸地一点都不像皇子。
夏侯聿摸了一想头上的发簪，说：“那就当我借你的。今晚过后，我自然能给你弄到好东西。”
陈嘉虽然不明白，但是也没有多问。他拿出发油，把夏侯聿零碎的头发一点点地缕顺。他的手法很轻巧，让夏侯聿不由舒服得微微眯起眼睛。
等到一套行装整理完毕，夏侯聿真是翩翩君子一枚。除了太过清瘦，他真是挑不出什么错处来。陈嘉忍不住看呆了，心里想着以后夏侯聿康复、顶着倒三角肌肉的样子，忍不住悄悄咽口水。
夏侯聿看着镜子里的人，自从病体缠绵后，他已经太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害怕看到镜子里干瘦、陌生、行将就木的自己，但是如今镜子里的脸早已与从前大不一样，他开始变得有气色，连眼神也活泛了起来。
夏侯聿左右瞧了瞧，确认衣服没什么错处，这才打开镜子前的瓷盒，这里面真是钟离清给他准备的药粉。他按照钟离清的说法，把药粉倒出来一点在掌心上，滴上一两滴水，然后把晕开的药粉涂在自己脸上，片刻之后，这张原本颇有气色的脸开始变得蜡黄，眼底泛着青黑，任谁看都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陈嘉站在一旁，说：“这里没有推开。”他一边说，一边凑上去帮他把下巴后侧没有推开的药粉涂抹均匀。
夏侯聿一向不喜欢别人贴身伺候，原因无他，就是不喜欢别人的触碰。他的生长环境太过复杂，戒备心比任何人都强。他曾亲眼看到前一秒还有说有笑的宫女在为他试菜的时候口吐鲜血而死；也曾被不怀好意的妃子假装玩笑捏过脸蛋，可是第二天就开始脸颊浮肿……后宫的奸计防不胜防，以至于他对任何人都无法安心。
但是钟离清不同。他不仅不排斥钟离清的靠近，甚至有些渴望他的触碰。
他从铜镜子里看到钟离清专心地帮他把下巴后面的药粉涂开，他的脸能清晰地感受到钟离清指尖的温度，明明是有些发凉的指尖，略过之处，却让他觉得皮肤都要燃烧起来一般。
好在这种触碰的时间很短，钟离清很快收回了手。夏侯聿微微侧身，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站起来说：“走吧。”
钟离清作为他曾经的伴读、现在的贴身太监，自然是要随侍左右的。按照大夏国的体制，皇子出行身边应有至少两位太监、两位宫女、四位带刀侍卫、一个管事嬷嬷，前簇后拥至少九位仆从才可，但是夏侯聿从小到大，常常是一个人独来独往。
陈嘉后来问过他，乾仪殿在他到来之前，为什么一个仆从也没有。
夏侯聿还是那样回答他：“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
陈嘉笑而摇头：“我不信，三皇子不是那养的人。”
夏侯聿沉默片刻，才说：“乾仪殿的人，看似都是我的仆从，其实没有一个是我的人，不过都是各宫的眼线而已。就连皇后派来的宫女，也只是为了监视我的生活状况，好向皇后汇报。”
陈嘉默默无言，宫里的人真是心机叵测，连一位废柴皇子都不放过。
“即便如此，我也不相信三皇子会因此杀人。”陈嘉笃定地是。
夏侯聿答：“某一天，为了驱逐这些眼线，我故意把自己关在房里，割伤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一地，伤势很重，所以惊扰到了皇上。皇上责骂身边的人伺候不周，下旨处死了满殿的奴才。”
陈嘉心中一惊。夏侯聿的身上的确有许多旧伤疤，他以为都是因为他行动不便，多有受伤的缘故，没想到这其中，竟然有他亲手给自己划上去的伤痕。
夏侯聿继续说：“我无心处死他们，只是想把他们赶出去而已，皇上下的旨意太重，我却无法挽回。我不杀伯仁，伯人却因我而死……”
“不是的。”陈嘉出口打断了夏侯聿的落寞，“他们是被他们背后的主子害死的。从古至今，那些被丢出来埋伏做眼线的人，有哪一个得到了善终？人之初性本善，这些宫女、太监，原本也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入了宫也不过是听从主子的吩咐行事而已。他们背后的主子让他们做违心之事，这天下的主子最后又把他们处死。三皇子的事充其量只是一个由头，你以为没有这条导火索，他们就不会丧命吗？”
夏侯聿目光灼灼，似有感触。
陈嘉说：“三皇子若是真想避免这种悲剧，就早日登上帝位吧。后宫的纷争、朝廷的纷争，这一切的一切只等下一任皇帝来尘埃落定了。”
夏侯聿沉默不语，骨节分明的手在袖子下紧紧地握着。
殿外，有太监过来请命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宣，三皇子前往太平殿赴宴。”
夏侯聿长出一口气，说：“走吧。”
陈嘉垂头弓背，做出太监的标准姿势，快步跟上夏侯聿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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