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再会去考虑“为什么有这么多虫子”的问题，他们疲于尖叫和逃命，在侵袭而来的灾难中抱头鼠窜。
亚修也不例外，他甚至更惨一点，晦暗的光线极大地阻碍了他的逃生能力，拥挤的人影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一个个漆黑的鬼影。他根本看不清方向，甚至看不清领队规划出的避难点在哪，刺耳的尖叫声已经盖过了虫子逶迤而来的沙沙声，他就像个盲人一样，只能凭本能判定正确的方位。
他听到有人尖叫着：“离我远点！”听到有人不顾劝阻地割断了安全绳，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夹杂在呼啸而来的风沙里，就像刮着一场急雨。
他拼命地向前奔跑，拽起跌倒在路边的人踉跄着爬上路边的危楼。突如其来的虫群打乱了所有行进的计划，忙于逃命的人们根本没带任何可以攻击的武器，仅剩的几柄火枪也在持续不断的攻击中彻底退休。
亚修扣着墙面上的砖缝，寻觅着领队的方向一层层向上攀爬，细密的虫流就在他脚下，已经顺着血腥味吞噬掉了大半的楼层。
它们不吃水泥和土块，不代表它们不会为了食物把墙面蛀空。
亚修记得科教台做过这样一期节目，说是原本的砂虫并不具有计划性的行动方向，但当人类入侵这颗星球之后，他们的生长轨迹也被迫开始进化。
它们开始有预谋地攻击人类，开始学会成群结队的“狩猎”，最开始的“向高处爬”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如今人们只能尽可能地想办法找寻其他化学武器。
然而并不是每个受灾地都会配备化学武器，也不是每个受灾地都会出现如此大批量的砂虫。
亚修隐约产生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起初他一直以为这些虫子都是居民楼下那只生产出来的“子孙后代”，如今看着不断蔓延上来的黑影，才惊觉这些异类可能并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这座城市的地下也许不仅埋藏着一只雌虫，或者说这座移动要塞，已经变成了虫子的巢穴。
他不是故意这么想的，也不是忧思过重杞人忧天。如果可能的话，他当然希望这些猜测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这里是他的家，他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家被毁掉。
——这里是我的家啊。
“啊——！”
从头顶传来的尖叫声瞬间划破嘈杂的黑夜，亚修猛地抬头向上望去，只看见摇晃的人影中有人尖叫着呵斥着什么，而后眼前一晃，刺鼻的血腥味在身后炸开。他听到上方的平台传来争执的声音，有人高喊着：“他已经被虫子咬了，他的腿都坏死了！根本活不下去的！”
又听到有人怒吼：“那你也不能把他推下去！那是你哥哥！是你哥哥啊！”
哭泣声与争吵声在他的头顶炸开，仿佛溅入油锅的冷水般噼啪作响。亚修单手抓着窗户外围的防护网向下望去，漆黑的虫子之间，有一片躁动着的已经聚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他听到了斥责声，听到了咒骂声，他看到那片虫海中伸出一只不断**的手臂，就像是濒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试图抓住那只手。
后来的人提着他后颈的衣服，径直将他拽上了这一层的阳台。
他喘着粗气，胸口不停地上下起伏。亚修听见他说：“别救了，救不回来，”眼泪突然就无法抑制地滚了出来。
他说：“为什么啊……”
对方回答：“没有为什么。”
他说：“这样不是太过分了吗？”
对方沉默了半晌，低声叹息道：“都是这样的。”
男人从最初的漂流讲到发现这颗星球时遇见的磨难，从哈特城曾经的辉煌讲到如今的衰败，亚修这才发现他就是自己的领队，他是最早喊出：“向上爬！”的人，如今却落在了所有人后面。
他的声音很轻，混在虫子的逶迤声中就像一句几不可闻的叹息，慢条斯理的语气让亚修产生了“这个故事还有很长”的错觉，然而却草草完结在一句：“每个段人生都有不如意。”
——这个不如意是什么？您也有不如意的事吗？
亚修张了张嘴，正欲提出这样的问题，却在开口的前一秒被领队拽着手肘拉起来，指了指最顶端的天台。
他说：“走吧小子，我们不能停在这里。”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散去，聚成一团的虫子再度瞄准人类的方向，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遇难者们抖如筛糠，闭紧了嘴甚至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他们手脚并用地向上爬，竭尽全力地远离那群嗜血的怪物。不断地有人从亚修身边坠落，宛如一只只折翼的飞鸟，在粘稠的黑暗里绽开血花。
他已经没力气再考虑这些人是自杀还是他杀，死亡的阴霾如铁钳般夹住了他的后颈。他开始觉得喘不过气，眼前光影缭乱混成一团，用力过度的手指微微发颤，手心里更是一片冰凉。
他爬不动了。
亚修用自己那根残缺的胳膊死死地卡住窗边的防护网，拼命将自己拽进头顶的平台，蜷缩在地上大口吞咽着腥臭的空气，脑袋里回荡的全是粗重的喘息声。
他已经爬不动了。
也许是下一秒，也许是下一分钟，也许在他伸手去够下一个平台时，就会失足摔进身下的虫海。
他已经爬不动了。
于是有人轻声嗫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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