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从前的确很喜欢梅花。”
蒋姑姑缓缓道:“娘娘才入府的时候,奴婢就侍奉在身边。彼时的娘娘,的确喜欢梅花。”她又重复了一遍,将话里的意思强调了一番。
“那时节府中娘娘殿内的一应器具,皆是梅花纹样的。”
陈珑捏着手里的扇子:“既如此,为什么后来,又不喜欢了呢?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的呢?”
周匝一寂。
蒋姑姑的神色如常,眼皮半耷拉着:“先帝登基,娘娘为皇后,六宫之主,所有器皿纹样,衣裳花式,皆有定例,不能因喜好而擅自改动。”
一句话答了陈珑的两个问题,却算不得滴水不漏。
“如姑姑所说,母亲从前那样的喜好梅花。”陈珑道:“一应器具都是梅花纹样的。怎么进了宫之后,却一样都看不见了。纵然器具搬不走,衣裳首饰也该还在的。”
她摇一摇头:“母亲不曾留一样带梅花纹样的饰物给我。”
蒋姑姑面色起了一点淡淡的变化。
她依旧是很严肃的面容,只是眉心微微蹙起一分。
陈珑从头到尾都死死盯着她,一点变化都不肯错过。半晌,只听见这位姑姑道:“大约是时日渐久,从前带进宫来的饰物,都遗失或者另赏赐了旁人吧。”
“这人世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没有一个绝对的。喜欢与不喜欢,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蒋姑姑的语气软了一分,不再死板生硬不近人情:“殿下何必纠结执念于梅花呢?”
陈珑抿一抿唇,目光所汇之处,蒋姑姑依旧是冷硬的神色。
“姑姑。”她道:“您陪了我母亲许多年,也看着我与阿珣、阿瑾长大。”
“有些事情,为了您的安危所计,我和你说不得。”她微微抬手,挺直脊背,双手捧茶,平至眉间,做奉茶状:“但请您不要瞒我。”
她道:“人世总有变数,却不是没有绝对——无论怎样的母亲,都是我的母亲。”
那盏茶被抬手接过,陈珑听见蒋姑姑终于全然放软了语气,道:“我被送入宫侍奉娘娘的时候,也差不多是您这个年纪,那时候,娘娘还要比您小上三四岁,也不过是刚及笄一两年的样子……”
她回忆起过往来了,也就是心软了。
陈珑就垂首端正地跪在那里,听蒋姑姑慢条斯理地说起了关于她母亲的那些旧事。
“娘娘说,‘梅花高洁,我从此不配梅花’。”
蒋姑姑嘴唇轻轻一动,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故事再俗套不过。
不过是从前冰清玉洁的人儿,被扔进泥淖里,沾惹了一身污秽,被岁月磋磨后,终于硬了心肠,握着刀去报复那些伤过她的人。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医家出身,往往图的是悬壶济世,以为自己可以治病救人,谋分寸功德。”蒋姑姑缓缓道:“可入了宫,能好好活着,独善其身,便已是功德无量。许氏坑害娘娘坑得狠了,娘娘挨不住,反击了那么一遭。却不料许氏彼时,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件事情牵扯开来,总要有一个顶罪的。皇家的孩子不能白白没了,最后绕来绕去,绕到一个家室清贫的小宫嫔身上,那姑娘去时,也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
“我从此再未见娘娘她碰过梅花。”
陈珑愣了一愣,无意间握住腰间那一只香囊。
是元明仿照着昭源皇后的方子,为陈珑裁制的清心静气的香囊,此刻周匝静默,不曾燃香。梅花清幽的香气便幽幽泛开,没入陈珑的一场惊梦里去。
是夜。
陈珑又陷入了梦魇里去。
却依旧是那一场雨中的噩梦。
大雨瓢泼,湿热的晚风携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涌入鼻腔。
她被陆敞扼住喉咙,耳畔是雨声喧嚣。广平侯提着剑来救她,鲜血滚烫,污浊了她半张脸,血水混着眼泪流淌而下,最后被广平侯拭去。
她便依旧是光鲜亮丽的一张脸,长公主殿下仪态端庄,眉目晏然。
她抬手去握住萧珪的,却发现那上面沾染着淋漓的鲜血。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们的不幸因为你母亲而起,你做女儿的,不该替你母亲赎罪吗?如今你杀了她们,不也和你母亲当年一样,弄脏了自己的手吗?
陈珑自梦中骤然惊醒。
依旧是天光明朗的时节,早秋的天光明朗,滤过重重轻薄的帷幔,也不嫌灰暗。满屋溢满金灿灿的日光,窗外一声急促的鸟鸣,匆匆掠过,只有一点余声还在陈珑心尖尖儿上荡漾了一下。
岁月安静绵长,陈珑耷拉着眼皮躺在床上。
系统:“做噩梦了?”
陈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不在出声儿,只是沉默无言地仰面望着床帐顶的雕花。
帘幕外传来了轻细的动静,陈珑略偏了偏脸,循声望去。
来的人是有一双圆溜溜乌亮眼眸的小露申:“殿下终于醒了。”
这场景委实太似曾相识,陈珑忍不住,抬手捏了一把小姑娘肉肉的脸蛋儿。
露申愣了下,轻轻问:“殿下又睡过头了,是又做了那个噩梦吗——我又在梦里让您不要再捏我的脸了?”
陈珑轻声笑了。
她没有多赘言,只是道:“去章太医令…算了,去备车,我出宫去。”
萧溪吃过了早饭,过来看陈珑梳妆,看她妆饰比平时更简约,就知道她要外出:“殿下怎么才回来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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