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千岁（五）
近来朝廷颇为不太平。
自从几位御史台的谏官人设崩塌后，一连串官员跟着落水。工部尚书被举报在修缮先帝陵寝上中饱私囊，户部尚书因为挪用私款导致粮草克扣，东北军因为粮草未到导致失落一城，吏部对春闱举子收受贿赂。一个接一个被人揪住把柄，扯到天下人台面上，一下子就捅破天，让有心人想遮掩都来不及。
皇帝一开始也只以为是裘鸾的反击，仍然在挣扎着给东厂找麻烦。愈往后却越来越发现如今的手下竟是千疮百孔，最后全然变成后怕和惊觉，还有他不肯承认的对于裘鸾的畏惧。
无他，只是裘鸾把自己摘得太干净了。
工部尚书被人举报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合谋的人检举到死对头手上；户部尚书挪用私款用来走私盐茶，却没有接济赌债加身的妻弟，狗急跳墙想要同归于尽；东北军本来就夸大了之前的功绩，如今强弩之末，外城攻破想瞒也瞒不住；吏部更是倒霉，收了士族的贿赂挤掉了几个寒门学子，谁知其中一个寒门是退隐的衍圣公门生，事情捅到孔门，居然惊动了衍圣公出山上达天听，吏部尚书直接革职发配岭南。
桩桩件件都被东厂撇得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他们人在做天在看，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但皇帝却很清楚，这些人都在碍着裘鸾的路上被及时除掉了。
工部中饱私囊太多，恰好有几件事东厂协办，就想推到东厂头上，却被人先揭了出来；户部给东厂穿小鞋也不是一日两日，时常克扣份例，阉军的装备甚至要裘鸾私人出钱；东北军更是与东厂积怨已久，东北军将领依然记恨着述职期间的事情，还没等报复就传了军报；吏部更是撞了枪口，挤下去的几个寒门原本都是裘鸾安排的人。
原本这几个人轮番发作，料想他裘鸾火烧眉毛。谁知没看到好戏不说，皇帝先被落了好大的脸。看似一件一件循序渐进，但从入秋以来，整个朝堂却是如同地震一般，如何不叫皇帝心慌意乱。心神震动之下竟是一病不起，多次传召御医。
皇帝躺在龙床上，整个宫殿宫门深闭，药汤的味道，熏香的味道，混杂成一股久病的浊气，令人一阵阵犯恶心。偏皇帝不觉，情绪长时间躁郁，眼里都是血丝，脸色蜡黄，平日仅剩的一点暮年英俊也一丝不剩。他多梦浅眠，时常惊醒，时间一长根本不让近身，动辄打骂奴才，皇子也不得见。
他心里恨透了裘鸾，只觉自己九五之尊居然被个奴才逼迫到这个地步，当初怎么会轻信了这样的奸臣。
可裘鸾实在是无辜至极。
许多事情，他还没得到消息，就已经被那个神出鬼没的探花郎解决完了。他上一趟朝下来，收到无数官员的恭敬送礼，更有许多投诚者，搞得他一头雾水，回了厂子差人去打听，才后知后觉地了解经过。
皇帝更是反应剧烈，三五两头召见他，却不敢跟他多待，每回必让秉笔大太监王兆云陪同，外头还需御林军护卫，只问过朝政，就让他跪安，怎么看怎么像惊弓之鸟。
不明真相的人只觉东厂最近势焰愈发嚣张。朝中事故频出，东厂的人却个个恨不得仰着鼻孔走路，仿佛人人得了块免死金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神气。
可回回裘鸾下了朝，都能见到候在马车旁的如意。他仿佛大多时候都是简单的白衣，外头罩一件黑纱袍，头上无繁饰，腰间系一块翡翠——那还是当初殿试的时候裘鸾一时兴起随手赏他的，虽是好货却也不是多么顶级的水头，他一直戴在身上。那幅相貌分明是女子一般动人，不，应该比那还动人，带着一股超越性别的魔媚感，可他从来是彬彬有礼的，君子端方，能使人如沐春风，这种奇异的质感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擅讲仁义道德的精魅，像佛祖前虔诚修习的妖莲童子。
他应当是个读书人，十年寒窗换来金殿一朝腾空，他应当刻板固执，斯文教条，应当具备读书人应该有的书卷气。可他处理所有事情，暗杀，逼供，栽赃，陷害，样样得心应手，老练缜密不亚于跟在他身边**年的亲信。他似乎揣摩透了他的想法，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方式，想看什么样的效果，不想要什么样的麻烦。他做的实在是太好了。无可挑剔。
如同他的名字。如意。
裘鸾不知何时已经习惯了这辆马车和旁边的人。
他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他自己的谋划，自己的功劳，他就只是仿佛出去片刻，不过是去做了一杯汤羹，回来时茶还温着，寂然风动。
如意照旧给他披上披风，上了车奉上粥点。裘鸾默默用了，后知后觉自己被他养出一身富贵病。
“如今东厂前途也算开阔，事情既然到这个份上，也可暂告一段落，你也歇个把月，省的真被人查出什么来。”
如意歪着头看他，眼底的蓝色在阳光下仿佛流动起来，如同深海之底唯一有光亮的地方，黑暗从上头沉淀下来，此处反而生出跃动的光彩。“千岁这是……担心小生么？”
裘鸾第一反应居然是愣了一下。他们相识至今，交流并不算多，且从来知进退有分寸，从来不会把话说得太满太明白。这还是第一次如意如此清楚地踏过那条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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