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千岁（十五）
安北都护府境内，匈奴正与天策上将胶着在丰州城处。丰州城本不算起眼，可匈奴这一反，这座城镇才进入人们的视线。
单于都护府在其东北处，南及云州、胜州、代州，关内道和太原道一左一右，再过鄜州、蒲州，就是长安。
这是一条近乎直线的路径。匈奴新单于被逼急了眼，不管不顾，也不再迂回，径直南下，誓取京首。
在这座只有长安一半大小的城池里，百姓被清空到后线，士兵驻扎在城墙上，一刻不停地巡逻，随时会响起的开战鼓声，鲜血、铁甲、死亡，黄沙、烈酒、狂风。
裘鸾不止一次地想过，战争是什么呢？
在他带领阉军们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战役，多得是南道的平叛去反，两股势力的无声巷战，那些都不能算是战争，那些只是阴流的手段。像这样赤,裸裸地、最原始的厮杀，脱离了精巧的阴谋，每一场胜利都是拿人肉躯体拼出来的，茹毛饮血，前仆后继。前面的倒下了，没有人会悼念，没有人会收尸，后面的继续冲上去，不能有一丝犹豫和退缩，否则下一个面临死亡的就是自己。
在丰州之前，匈奴已经下了四城，丰州之前，比屋荡尽，皆为墟丘，人皆以纸为衣。更兼春夏交际，死尸曝露，疾病多发，流民想进入丰城，却带来一场不小的瘟疫。天策上将决策之下，只能选择舍弃这一部分百姓，焚烧以绝。
裘鸾自然被委任这种差事。
反正东厂名声已经烂透，也不差这一点“暴戾恣睢”的名头。
若是放在平时，裘鸾早就冷笑着撕了对方的脸皮，可在这样的地方，他却平静地接受了。
裘七裘八替代了十三贴身伺候他，都表示愤慨难当，欲予其一大教训。
裘鸾按止了他们，道：“不要计较这些了。”
他见到了国土流失，匈奴人破城之后，杀其老弱，虏其丁壮，取金宝瑟瑟驼笃，所过之处千里萧条，人烟俱断。
“只要他天策能守城退敌，本督替他做些损阴德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他看了一眼城外架起来的柴堆，“若是他赢不了，那就别怪本督翻脸不认人了。”
火堆点起来。哀嚎、谩骂、诅咒声不绝于耳，当真是人间炼狱。
那些恶毒的绝望，裘鸾统统站在原地，生生受了。
他目光淡淡地看着窜天的火焰，负手而立，背脊挺拔，一身银光湛湛的轻软甲使他看上去像一个下凡执行死亡的天神，即便火焰的温度波及到他，也无法改变他的冷漠无情。
他屏退了其他人，一语不发地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堆，傍晚的云都被火焰染红了，整片天空都跟着烧了起来，透着一股冰冷的灼人。
突然，一双温度偏低的手从他身后伸出来，捂住了他被灼得有些高热的脸，顺便也盖住了他的眼睛。
冰雪玉兰一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千岁。”
那人将他拉离了这片火海。用犹带尘风的微凉身躯环抱住他，将他身上的温度迅速降下来。
“……你怎么来了？”裘鸾没有回头。天底下敢这样亲密地抱住东厂督主不撒手的也就一个人，“本督不是叫你守好京畿么。”
如意弯了弯眼：“长安已经安排妥当，千岁可随时回去坐镇。”他抱着裘鸾慢慢往大营走，“这里的烂摊子也算有小生的不是，自该来将功补过。”
裘鸾没有坚持留在原地，而是放松了肌肉，任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往回走。
回了营帐，如意与裘鸾一起用了饭，给他讲了一下长安的安排，就准备就寝了。
他给裘鸾搭了个棉被堆起来的小窝，将他塞进去，再给他掖好被子，点上一点点安神香，炉上温着清茶。
裘鸾在蚕丝被里露出半张脸，看着他欲言又止。
如意想了想，揣摩着他未出口的话道：“小生来的匆忙，军内未准备营帐，千岁可否容许小生共挤一处？”
裘鸾沉默一下，掀开了被子一角：“本督允了。”
如意梳洗过后也钻了进去，将裘鸾头发拨开，搂进怀里，左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裘鸾睡意渐浓。
“千岁……什么是感情呢？”
裘鸾清醒了片刻：“什么？”
如意亲吻了一下他的额头：“不，没什么，睡吧，我会解决好一切的。”
战争依然在继续，匈奴人不计成本的扑杀，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凶狠孤绝。他们押上了全部的氏族首领，毫无痛觉一心求死一般进攻。而如意依然神出鬼没，随着号角而出，日落而归，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去向。火,药和粮草一天天消耗，死亡依然在上升。裘鸾虽然是监军，却也率领阉军出城迎战，死伤不计。
终于某一天，久到裘鸾都咬着牙心生绝望，匈奴的攻势却戛然而止。
一夜后，匈奴大营挂起白幡，不战而降。
他浑身鲜血，伤痕累累，他拎着长刀和匕首，与身后幸运活下来的东厂亲随，与万计士卒将领，在东升的朝阳里，看着那个缓缓升起的白幡，看着那个一步步走回来的男子。
裘鸾的手颤抖着，嘴唇也是颤抖的。他情不自禁地松开手，于万军之前，抛掉所有他从前百般矜持和压抑的痛苦、恐惧、虚弱、不甘、愤恨、快意，所有的包袱从他的心上如同剥落甲胄一样掉落下来。他从未觉得如此轻快。他发足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抱住他，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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