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文视角（三）
他死去之后，世界仍然在正轨上。
鎏儿登基为帝，华瀚清官复原职，百官照常早朝，百姓照常作息。
悲痛和惋惜都是真的，并且一直在延续，只是一如日升月落，人们缅怀逝者却并不会停下自己生活的脚步。
好像只有我，只有我一个人，随着他的离去而停下了我自己的人生。
我的时间仿佛永远停留在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从此封存，再不向前。
我偶尔见一见这些仍然活着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但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拿大把的时间放纵自己的思维，企图从缓滞的过去的记忆中搜寻可用的信息，以解答我过去究竟是怎样度过漫长又无聊的一天。
醒来，用早点，读书练字，用午饭，午憇，处理政事，用晚膳，喝茶下棋，或者再读书，睡觉。
这些我现在觉得俱是提不起兴趣。
醒来是和他一起，早点是送他上朝，读书练字是为修身养性，用午饭时有话可聊；午憇是他哄着，处理政事是帮他减负，晚膳仍是一起，喝茶下棋也都对坐，睡觉，或者欢好，任凭他掌控我的身体。
我悲哀地发现这样的一天居然全部都有他的存在。如今他一走，这些原本的习以为常就成了可有可无。
再往前回忆，身为太子的时候更是陈年旧事，便更加记不清了。
记忆里剩下的都是这不到二十年的涓涓点滴。闭上眼的时候，连他笑起来时嘴角的弧度都一清二楚。
他愈可恨。而我愈可悲。
我得去给自己找些事情做。既然无法回避关于他的记忆，那索性不回避，干脆往关于他的深处扎去。从前我问过他许多次如何看待身为萧懿文时的我。他避而不谈很多次，最后一次我们谈起，他终于肯松口，说的却是，我和他都太过自大，以为自己能掌握命运的全部，到头来其实是被命运愚弄。
他说要我自己去探究当年宫变的真相。可宫变之后奴仆大多被换掉，若说除了他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个真相，那多半是太后。
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在后宫里存在感很低，对他管束很少，但母子关系倒还不错。我去找她，她似乎并不意外，也很平和，摒退了外人，便毫无保留。
她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私通了亲王，生下了不是皇帝血脉的孩子。而那个时候皇帝似乎已经有所怀疑也有了证据，为了让自己和孩子都活下来，她铤而走险，半诱哄半哀求半胁迫，要他也铤而走险一把，除掉储君，登上大宝。
所以……他与我并非亲生兄弟……
我的心头似乎空了一块，谈不上轻松或者沉重，继续问她，如何诱哄？
她的神色里多了些意味深长，说，那孩子中了邪，一心挂念那个储君，却得不到一眼的关注。我就将他真正的身世告诉了他，以他的身份，储君即位之后便会人头落地无声无息，但只要能取而代之，便可让他的眼神永远驻足在你身上。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不乏怜悯，那孩子中了邪……觊觎不该觊觎的人，注定不得善终。
我愣愣地听完，明白了很多从前他欲言又止的时刻。
他承担着卑微时的野望，承担着任性自私的母亲施加的枷锁，承担着无解的死局的痛苦绝望，承担着失而复得后仍在延续的挣扎煎熬。如他所说，只是被命运愚弄。
可这一切，他从未对我说过。即便他知道。我就是萧懿文，萧懿文就是我。
他永远只是轻飘飘，仿佛玩笑一般，打发一句，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既打发我，也打发他自己。然后再也未有机会亲口告诉我。
我从慈安宫里出来，只觉茫茫然。我以为我得到答案之后会豁然开朗，没想到仍是无所适从。如同夜晚里身体不由自主的空虚，和心里无可遏制的寂寞。
我以为时间可以抚平一切执念。
结果又是一年除夕。
我仍是坐在帝王旁边，只是更加不动声色，旁边的鎏儿亦是。我偶尔瞥见他成熟冷峻的面庞，他沉静如渊的眼神望过来，恍惚以为还是他在我身边。
父后在想父皇吗？鎏儿说。
我笑了一下，你越来越像他了。
鎏儿也笑了，那是好事。
是不是好事，我不知道。这总让我们无法摆脱他的影子，但不可否认这也是所剩无几的慰藉。如饮海水，愈慕愈渴，直至死亡。
后头袁枚上前来，低声道，殿下，有位高僧求见，说是得了先皇的嘱托。
我愣了一下，还是决定见一见。鎏儿听见了也跟着来。我们一起在议政殿见到了他。
第一眼便觉不俗，当真有超脱红尘的佛像。他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鎏儿，再双手合十，道，得见陛下如今气势恢宏，先皇必定欣慰非常。然后他转向我，道，有些话贫僧想对殿下单独说。
鎏儿回了前殿，只剩我们二人。他才缓缓道来，先皇有托，要贫僧庇佑殿下魂魄，安享阳寿。
我皱眉，原本以为自己也算历经三生，天下事无可出乎意料，但现在只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何解？
他说，先皇以自己寿阳换取殿下再世为人，又以紫薇龙气镇压，才保殿下魂魄安宁。先皇原本担忧自己离世后无人照佛您，故而托贫僧到时相赠一龙玉佩，可保平安。但如今一见，新帝身负龙气磅礴，已然足够庇佑您，贫僧无可用之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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