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青回家是在圣诞节后，腊八之前。家门口冷冷清清，树叶子都掉干净了，光秃秃的。门一开却换了天地，厨房里冒出一股热腾腾的饭香，还夹杂着奶油甜点轻盈蓬松的甜蜜，直扑在亓青脸上。
是他离弃将近十年的家的味道。
亓澄举着两只沾了面粉的手从厨房出来，眼神碰到亓青就像是一只蜻蜓飞过水面，轻轻一驻足就留下无尽震荡的波纹。他也不是少年人了，这时候整个人却都亮了起来，张了张嘴，很乖巧的叫：“哥哥……”
亓青走进门里，和父亲彼此很节制的看了一眼，甚至还没注意到亓澄的声音，心头涌上一种残酷的战栗，把身后的人让了出来。面容平和长相也温柔的男人挽着他的胳膊，对目之所及的每个人微笑颔首。亓青直直看着比他料想的更显老的父亲，将二人相握的手拿出来公之于众：“这是我的未婚夫。”
其乐融融的表象是个气泡，被这句话一戳就破。亓澄愣在当场，父亲也差不多，彼此都是一脸始料未及，不过心态倒是很相似的，都觉得太可怕。
亓澄站在当地不动弹了，父亲也好像被咒语定在原地，只有亓青，施施然走进来，将他带来的那人安置在沙发上，轻轻一按对方的肩膀，表情虽然僵硬，但礼数很到位的问了一句：“方阿姨呢？”
方阿姨是亓澄的母亲，亓青的后妈。亓澄头晕目眩之余，居然还剩下一副从容镇定的表象，一面去扶眼珠子快瞪出来的父亲，一面干巴巴答道：“妈在厨房里。”
重组家庭一起生活多年之后，彼此熟稔也不下于原装的，就像是亓澄和父亲其实都知道此时此刻的亓青根本没有想着既往不咎，他其实就是回来算账的。
但谁造的孽，只有谁担着。
老头气喘吁吁的吃了药，又喝了亓澄端来的水，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长长叹气，看上去又老了几岁。亓澄不放心他，也就不回厨房去了，只留在客厅，竖起耳朵，听亓青父子一来一往的对话，也把这整个“他是我的未婚夫”的闹剧分析了个一清二楚。
亓青今年也不小了，断断续续和家里联系的这几年，只要他和父亲关系缓和一点，总免不了说到成家立业上。但亓青始终没有动作，亓澄也就以为是成不了的，没上心。
但亓青一直是个吹涨了的河豚，心中对家庭又恨又气，无处发泄，如果不扎得别人遍体鳞伤，他自己心中是不能舒心快意的。年初同性婚姻合法化终于落实之后，正好父亲开始催促亓青回国。
他老人家年轻的时候也算是个人物，说一不二惯了，对儿子多年来也是这个作风。亓青在外不肯回来，就好像老爷子自己的成功人生含金量降低了一样。
亓澄有私心，于是也打电话劝过。
亓青只是不听，甚至不大愿意和他说话。圣诞节的时候万家灯火，亓澄正在加班，半夜里胡乱凑合睡了一会又惊醒，在顶楼吹风愣神，忽然想起梦里仿佛看见一张雪白的脸。深青色的人影站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对着躺着的他俯身。好像有几根手指落在他脸上，从额头一直摸到下颌。
手指冰冷，心却是滚烫的，亓澄在梦里战栗翻滚，手指摸到领口他就快跌下床，解开第二个扣子的时候他惊醒了，一身冷汗。
他总是愿意相信梦中这人是亓青的，于是虚弱又痛楚，终于给亓青打电话。
“哥哥，求你了，回来吧，你又没有错。”
亓澄和亓青本来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也和亓青一点不像。亓青绝不会开口求人，更不会为一个梦脆弱可怜成这个样子。但亓澄又不在乎，他不怕把弱点暴露给亓青。
当时亓青虽然没有答应他，但也和他聊了聊。亓澄知道心结不是一天能够解开的，也不想像父亲那样逼迫他妥协，挂断电话之后就没多想，免得生出无谓的希望。
没想到亓青到底是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相亲对象。
老爷子的喘息声响亮，漫长，就像是连呼吸都费劲一样，问出儿子和带回家的对象居然是相亲认识的，叹了一口气：“我以为你已经看出了，相亲结婚，难得幸福。”
亓澄绞紧的手指一抽。他是知道前尘往事的，亓青的母亲和父亲就是相亲认识，后来离婚，闹出那么多事，岂止是不幸福，简直是孽缘，真正的一对怨偶。
亓青冷冷淡淡答道：“我知道，但我又不害人。”
老爷子又喘息一声，捂着胸口软下来，不说话了。尴尬的静默蔓延在客厅里。亓澄已经魂飞魄散，但残存的意识也感觉得出来，老爷子算是认输投降了。亓青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他总归不想把儿子气走。
最低最低的界限，这一顿饭得好好吃完。
亓青大概也是没有料到父亲居然这就偃旗息鼓，意犹未尽，又有些烦躁，手指哒哒哒在膝盖上敲来敲去。他打从做天才儿童的时候就有这个习惯，人是闲不下来的，环境越是压抑，他就越是小动作不断。
亓澄不抬头，余光看见那修长秀致的手指头，记忆却忽然闪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他趴在亓青身上，手臂霸道的搂着对方的脖子，亓青平躺着一言不发，心思大概已经飞到实验室，手指在他的皮肉上敲来敲去，一阵杂乱无章，一阵又好像是支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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