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来到武器库相比，眼前的景象居然简练了许多，不再支棱着杂乱的线条。每一把枪，每一块细小零件，每一种弹药都分门别类排好，就连不占任何实体空间的二维图纸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同一个地方。这叫克里斯蒂娜回想起之前去托尼那的经历，或许每一个嗅觉敏锐的疯子都有一个存放危险品的地方。此外，这里多了许多看不出用途，甚至看不出它们是武器的奇形怪状的小物件，那应该是八月最近在忙的东西。红色木墙干净而干燥，说明今日还未被使用。墙角，六块黑色晶体压在一张材质特殊——至少是从视觉效果看——的薄片上，每一块都有鸡蛋大小，在温感人造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芒。
“哈啰？有谁在吗？”
没看到八月或特里，也未听见任何声响。克里斯蒂娜大胆起来，有点高兴地来到存放手枪的透明壁板。薄薄的纳米保护屏障除去后，手枪显现，它们被竖着置起，横着对齐地悬列满整个壁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女孩仔细打量着悬于每把手枪左下角处的独立标签，上面用斜体小字列明了枪支的品牌，型号和出产年份。不一会儿，满当的壁面出现了一块空缺。接着其中的某两块相对上下移动，之前悬挂太高的部分被调换下来。当第三次壁面调换结束之时，原本静悄悄的空气裂出一声惊叫。映现在灰银的枪杆之上，两只金色的瞳仁异常明亮，与混有锈色的脸孔形成强烈对比。
飞快地，纳米屏障重新覆盖好巨大壁面，被推进武器库的尽头。手枪被迅速藏进裙子里，磁石将它扣在大腿处。克里斯蒂娜微笑着抬起手打招呼：“早上好，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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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要向你道歉。”
加工室里，女孩懒散地背靠墙壁，双手抱在胸前，时不时瞄向正在进行非常规手枪检修工作的安卓。
八月因此停顿了200毫秒，当然克里斯蒂娜在眼里，安卓只是不受影响地默默推上U型护板，安上套筒，装进弹匣，摘下检视镜，盖好，动作精准而流畅。
“为什么？”
“我不该忽略你。对不起，我只是有一点生气……”
八月注视着手中的银色，来自意大利的伯莱塔，转身递给小姑娘，打断了她：“它没有问题。为什么向我道歉？”他抬起头，嘴角带着礼貌的笑意。
女孩握着枪，有点惊异地看着他的脸。安卓的眼睛不再那么空洞，似乎有一层薄薄的浮光在其间流转，显出一种水意。克里斯蒂娜一度以为他哭了，但仔细一看，并没有液体的痕迹。安卓的双眼如往常般剔透，干净，仿佛刚刚看到的仅是错觉。
“因为你……”该怎么去向那双干净的金色眼睛表述那份微妙的情感呢？这对她这太难了。“算了。”克里斯蒂娜沮丧地瘪瘪嘴，她想，要弄明白这个，对他来说也太难了。
“为什么向‘我’道歉？”八月重读了最后一个音节，“为什么向一个安卓道歉？”
女孩疑问地偏过头。安卓解释：“我是个安卓。从来没有人向我道歉。”
“其实是因为，”女孩踢了踢地板，身体离开墙壁，“我不希望你继续伤心下去。”
“伤心？”八月收住笑容。他像个人类一样摇头，“我是个安卓，安卓不会伤心。安卓不会有任何情感，因为我们没有自我意识。”
“别拿任何机器的程序对付我。我已经道了歉了。”皱起的眉毛和眼角宣示了她的气恼。“你很难过。”
“我没有难过。”
“你很难过。”尽管八月脸上不呈现任何表情，尽管他的视线没有四处逃窜，双手也没有紧紧绞在一起，没有小幅度地摇摆肩膀，也没有抿住自己的嘴唇，但——“我感觉到了。”
八月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双手垂下来。“技术上，一个安卓是不应该难过的。”安卓的肢体，面部表情和语气依然平静，像一条从不波动的直线，可没有理由地，克里斯蒂娜觉得他更加悲伤了。
“情感不属于机器，情感是碳基生命才会需要的东西。但……”八月的眼睛映出女孩关切的脸孔。“你是对的。我的……我的自检程序失灵了。我出现问题了。我感觉——”
他望向眼前的地面。过了很久，他说，轻轻地：“我感觉有什么在我心里死去了。”
“八月……”克里斯蒂娜握紧他的手。
八月几次尝试开口但失败了，似乎无法控制他的嘴唇。最后他迸出生硬的音节，像枪炮卡膛，句子被停顿分割成一段一段。“我不知道要经历这样的……悲伤。我更愿意做个纯粹的、没有意识的安卓。”安卓笑了。那是另外一种笑容，它介于羞涩和苦涩之间。女孩受到了震动。她还未曾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笑容。
“可我还没有触到玻璃。”八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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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静被打破了。一双脚大跨步地踏进来，很快空气中浮现出一张脸，接着一个身体从一个裂缝里挤了进来。
某位执行官终于摆脱了长到脚跟的隐形袍：“抱歉我迟到了，让别人不看到我离开不是件容易的事。”
此刻，弯曲空间简直是20世纪50年代的咖啡馆，小圆桌小沙发，快活的摇摆爵士掌控了这里的空气。现在是上午十点一刻，但在这已是慵懒黄昏。大片橘色光晕大咧咧地穿过窗户趴在墙上，伏在桌面，又攀上霍尔登的脸，使他的脸半边光明，半边藏入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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