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从哈特城遭遇天灾以来遇见的所有事都间接加速了亚修的成长，跨进圆形广场的瞬间，他依旧感到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挤压着他的喉咙，或者胃里的酸水疯狂地翻涌上来，短短的几十秒内他甚至来不及看清视野里的东西，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力里便炸开了轰鸣的杂音。
他们来的太不巧了。
倘若可以给这座地狱画下一个危险时刻的折线图，中午12点投放食物的这短短10分钟必定会成为是一天中危险值的巅峰，当无数带食物伴随着缓缓下降的升降台回到地面上时，所有的囚徒就会像饥饿的野狗一样涌出肮脏的牢笼。
30间监狱，两千多位惨遭囚禁的流民。升降台上的食物永远不够吃，更何况饥饿和恐惧已经折磨得人们失去了理智。
他们根本不知道要维持秩序，甚至想不起来应该维持秩序。他们在弱肉强食的地下社会中生活太久了，脑海里只剩下野蛮的丛林法则。
亚修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场令人作呕的“野兽式凌虐”。
被殴打者用身体守卫着怀里稀烂的食物，施暴者成群结队地用利刃割开了他后背的皮肉。
没有人怀抱人道主义，甚至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痛快，泛着白光的刀刃滑过半空劈开殷红的血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几乎震耳欲聋。
没有人，出面阻止这场暴行。
亚修几乎要吐了。
他站在广场边缘，恍惚地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隐约听见耳畔传来几声嗤笑，便瞧见押送他们的狱卒正仰着头评判着场中的乱象。
他们伸着手，指指点点地抱怨着“那个男人不行”，“这个看起来更能打一点”，愉快的表情仿若是在享受一场虚拟电影，而不是站散发着血腥的囚牢里，看着一个男人被剁成肉泥。
亚修几乎要吐了。
他捂着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脸白得如同新刷的墙壁，酸软的双腿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一声呵斥划破喧嚣的空气。
说话者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算不上近，倘若还此刻处在闹市区的广场或者商厦里，恐怕不会有人能听清他的声音。然而亚修听见了，甚至是毫不费力的听见了，就像是男人开口的一瞬间所有嘈杂声都自动关闭，施虐与暴力悉数消匿，只留下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腥臭。
在潮湿又闷热的黑暗里，亚修听到有人笑了一声。
他说：“对不住啊，您这刚把新人带来，这帮不成器的臭小子就把人吓到了。”
亚修看见黑暗中有个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摇晃着走来，健硕的身躯就像一座小山。
他说：“这是我的不是，之后我会批评他们的。”
那是个模样憨厚的中年人。
他长着张令人心生好感的国字脸，总是挂着微笑的面孔就像是随处可见的中年大叔。亚修看着他蹲下‖身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宽厚的掌心就像是一本厚实的字典。
“吓到了吗？”极近的距离里，亚修听见男人笑了，“别怕，给你吃糖。”
他熟练地揉弄着亚修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漂亮的水果糖，这不是什么市面上随处可见的糖果品牌，亚修曾在叶玖哄沈盼的时候看见过。
他仰头看着男人，男人也低头看着他。
“不想吃吗？”
“这块糖是属于我的吗？”亚修竭力遏制住身体的颤抖，轻声问道。
“叔叔送你了，就是属于你的。”
“那我可以用这块糖买一个权限吗？”亚修问，“我将这块糖再送给叔叔，叔叔能不能保护我和我的家人。”
他的声音轻极了，飘在布满血腥味的空气中就像一声不起眼的呻吟。亚修第一次独自做出这种决定，没有伊尔利斯的指示，他说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在这栋监狱里，和面前这个男人敌对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伊尔利斯想要打入这些乱象的内部，而他想保护自己仅剩的家人，老市长说得对，有时候人们确实很难证实自己的行为究竟是对是错。
他只能做出自己认为的、最恰当的决定，不管男人是因为什么原因对他产生这样的“优待”，只要他是特别的，他就能获得超出规则之外的选择。
——亚修。
他在心里轻声念着自己的名字。
——你必须向前走。
于是亚修仰着头，在晦暗的光线中直视男人的眼睛。他发现那个男人并非一直在笑，而是眯着眼睛，做出了一副微笑的样子。
他其实并没有笑，只不过将温和宽厚当成了掩盖自己真实性格的面具，而那双隐藏在面具之后的眸子正顺着他的脸颊渐次向下，缓慢地停留在了他的断手上。
“你的手，”男人停顿了一下，“是受伤了吗？”
“砂虫咬的，”亚修说，“不过顺势躲过了维多利亚的终端手术，也算是因祸得福。”
男人摇了摇头：“傻孩子，这年头可没有那么多福分给你，你的家人都有哪些？不会后面这些全都是吧。”
“后面这些全都是，”亚修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并没有跟着男人的视线看向身后的人群，反倒是仰着头，继续专注地盯着他的眼睛，“我们的悬浮车被砂虫毁了，他们救了我，就都是我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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